昨晚,又梦到我曾经的老伙伴——牛头刨床。在那么熟悉且机油味浓郁的车间,它静卧在车间一角,还是漆皮剥脱斑驳丑陋的老样子,只不过无人操纵它。梦中的车间,总是空无一人,清冷异常。一切都显得那么寂寞、黯然。梦中的我,见到这种情景,心中也是那么寂寥、黯然。牛头刨、车间,我为什么总梦到你们?
进厂那天,通知我到钳工报到。我欢喜地去了,喜的是钳工称作“万能工种”。矮胖的车间主任,闪动着聪慧的明眸打量了一下我说:“随我来”,领我到了车间一角的一架破旧机器旁,“小朱,给你带来个徒弟。”他对操作者说。被称作“小朱”的操作者,瘦黄的脸上架一副深度眼镜,看着我高兴地回答:“好啊!”
主任简单向我介绍操作者后就走了。我方知“眼镜师”小朱是上海人、名牌大学毕业生,在文革中分到工厂从工的。“眼镜师”对我说,他并不想在刨床上久干,已经同主任说过,但主任说没人接手。我的到来解决了接手问题,他把我培训好就脱身了。“原来如此”,我为当不成钳工暗自叫苦。这一刻,我与刨床邂逅。
眼镜师与我师徒一周就急不可耐地去作钳工了,走时,留下了他制作的小榔头、小直角尺等金属小工具,做得很精巧,是上海人、大学生、钳工结合的精妙实证。一周后,由于我的认真好学,也大体掌握了牛头刨操作。它归我一人操作了,我仔细观察一下它:刨体的标牌显示是上世纪50年代造,比我接手早20年出世,机身累累漆伤显示着漫长岁月的经历。
牛头刨,我就是这样掌握了。因着它,我有了一种不同于以前插队的从工生活体验。那是昔日难忘岁月中的生活体验:虽然它老旧,虽然接手了它,我仍在思慕着从书上看到的液压新机型,每天我还是像对新机床似的,仔细擦净破烂斑驳的机身,清晨上班,在刨床导轨上加添机油,让它空程运行10分钟才负重加工。牛头刨,认真地耕耘着……
1970年元旦,我操作刨床开始工厂生活。上班,查看来料与图纸,用虎钳夹装工件,装好刨刀,打开电钮,摇动机床手轮,让刨刀切削工件……下班,拿着肥皂洗去满手油污,最后离开车间时,感觉噪音突然消失后,偌大车间一种静谧的享受。我告别插队放下农具后,又驾驭刨床感受履新。刨床,忠实地耕耘着……
命运有时原是这样,起初不咋地的际遇,后被自己实践证实是合适的:我原想当钳工,却当了刨工。刨工也罢,能开上个好机器也行啊,却接手了老旧机器。当时总觉着倒霉与无奈。岂料干着干着情况就成了这样——老旧刨床满足了我的业务进取及个人爱好,各方面都和谐着我。一季度结束时,我这“新兵蛋子”出乎自己意料被评上了先进。
刨床之于我,在业务上,可独立完成所有加工任务,及独立地加工燕尾槽等难度大的活儿;在个人爱好上,由于刨床的许多活儿,在走刀时无需人工控制,且需待段时间加以控制,无形中便给我留出一段段闲空,我便乘空满足看书、写稿的爱好。于是人机之间愈发和谐,方感刨工原是如此适合我的工种。
二级晋升考工时,厂技术科给我的考试要求较高:在规定时间内加工出6个金属正方块,尺寸、各直角误差要求极小,光洁度要求较高。开考前,我备好工具,精心磨制粗刨和精刨刀。由于毛料需切削量很大,要求时间紧,刨床因老旧乏力,负荷太大运行不动了,我便助推着刨床滑枕切削,人机合力方得完成考试,终于晋级。
我的刨工岁月中,上世纪70年代,大学招生潮涌,冲击着上进青年的心。先是工农兵学员入学,我曾被推荐,但利益前复杂人际关系的阻障,使我入学无缘。接着高考恢复,也因备考不足等原因失之交臂。唯与老牛相伴稳恒,如宝玉之于佩玉“莫失莫忘,仙寿恒昌”。1979年在省报发表诗作肇始,聊慰失落心绪,然而大学梦依然萦迴心头。
待我重新鼓起信心欲再参加高考时,无奈年龄又超出报考年龄限制。幸而尚有成人高教,使我先后完成了电大专科、党校本科的学习,考入省级新闻单位,跻身编采人员行列。从助理记者,升级中级职称、副高达正高,一路耕耘未尝停步。回头看,昂奋、有为构成我人生主旋律。牛头刨,这便是我总梦到你的原因吗?
离别几十年,当我再回厂区时,看到很排场的工厂大门及高大的厂房和办公楼都已经消失,原来满车间的机床更是杳无踪迹,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商铺新楼。“噢,我的刨床曾经就在那个位置。”我指着商铺楼带追忆与几分感伤对家人说。厂子在改制浪潮中,无奈地退出历史,吞并者的企业将人员协议安排后,余下厂内资产皆任由他们处置了。可我总不忘曾经的美好。
——曾经在刨床前创办共青团的黑板报,用粉笔书写着青春与纯真;曾经参加共青团的义务劳动,在车间清污除垢没半句怨言;曾经业余参加电影机产品安装,试播时凡参加者都激情难耐;曾经赴厂农场劳动,亦工亦农心身别样轻松……
工厂解体后,在吞并企业的商场我见到几个工友,他们现在是商场员工,放下机床操作开始从事营业员等职。我走出商场大门时,见到厂子的原钳工工友小麻,正在手执扫把扫商场门台。他本是师傅的得意高徒,那双手是制作模具的妙手,现在却握着扫把当清洁工,一种迷惘和悲悯感油然而升。厂子的中、上层领导中年龄尚可的也东奔西走打工觅食。厂子消亡后,职工自谋生路。
工厂也曾有应变之举:打开临街车间及办公楼一角,移除设备开店经商……蜻蜓点水不成规模,最终走入绝境。我梦中的刨床去向不知,一定不是被卖了破烂就是进了作坊……
厂子在衰亡中,社会却发展了。跳出思维局限,我不再寂寥、黯然!(心如海)